天宝十五年的暮春三月,李白第三次来到溧阳。
和前两次探亲访友琼筵羽觞,青崖白鹿寻胜览古的心情不同,他这一回是有志难伸,避难南国。可是在溧阳,他手足情深的族弟李济已经辞职离去,他那如陶令般有趣的好友郑晏也已调任安徽泾县。
他大失所望。噫吁嚱!天下岂是只有蜀道难行?
辞三秦、赴齐鲁、过下邳、经宣城一路滔滔积聚的愤懑、哀伤、抑郁、疲惫、失落……
即便豪放如李白,也觉得承受不住了。
他需要黄河水从天而落一般把这一腔苦楚宣泄出来,简直一刻也不能奈。
所幸的是,他的朋友张旭听说了,快马加鞭从常熟赶来相会。
于是,在这江南小城成就了一场并不为很多人知道,又一定会让所有知道的人心颤不已的盛宴。
这是一场上天精心安排的聚会。
鸿门宴偏杀气,项庄舞剑意在沛公,鼙鼓无声钝响心头,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;
兰亭会偏文气,彼时的士大夫,在秀美可人的山水中愈加失却新亭对泣时的气象;
梁园雅集富贵逼人,金谷和鸣雕饰过重。
主要的是,参与者无一不是得意者。
再好的诗文也不过是锦上添花,可有也可无。
唯有溧阳酒楼上的这场宴会,天造地设,神谋化力,两个失意人,哭笑自得,最是一番真性情。最可贵的不是谋略,不是文章,不是官职,不是金钱,更不用说不足为贵的钟鼓馔玉,而是人与人真切的感情互通。这谋略难图,文章可写,厚爵不换,千金难买的真情!
溧阳建邑已久,有两汉流韵,得大唐风神;有清俊吴山,浩荡楚水;有欧冶子的凌云剑气,蔡伯喈的烈火琴声,伍子胥的快意恩仇。承得起大悲伤,化得了大栖惶,托得住大痴狂。就等斗酒百篇锦心绣口的诗仙,就等脱帽露顶笔走龙蛇的草圣。
正如年复建的太白酒楼上的对联所书:
当年把臂登楼草圣诗仙谁主客?
此时凭高望远相山濑水自清妍。
遥想当时李白立于楼头,眼望窗外暮色渐起,余晖映照下,杨花茫茫,片片透明中闪烁着轻红,在静静流淌的濑江上飞动,他一定想起了平生最佩服的谢眺“澄江静如练,余霞散成绮”这一佳句,一定在想宦游溧阳、卜居史园的谢眺是否曾看到过同样的一片景致。
绿眼胡儿玉笛悠扬,使得李白回过神来。曼妙舞女唱吴歌舞白纻,丝竹钟鼓抖动梁间尘土,在斜射进来微醺般的日光中飘飞。
原来还是明媚的春天!
李白的心情好多了。他又变得逸兴遄飞。桌上可能有“红肌花落白雪霏”的金齑玉脍,有“珍郎杀身以奉国”的冷修羊,有“面脆油香新出炉”的胡麻饼,但他很少吃菜,而是一杯杯清洌的酒豪饮入口,如同长鲸吸川。他近乎呼喊着:大丈夫相见,就要槌牛挝鼓、千金换酒,就要一饮三百杯!他斜睨醉眼,不屑的说道:安史叛军不过是张牙舞爪的巨鳌,就容许他们暂且嚣张。我胸中自有张韩难敌的奇策,惜乎君王蔽于浮云,我即将到南方会稽山上,像任公子那样制服兴风作浪的水妖,造福苦厄苍生。
张旭也好久没这么开心了。他心藏风云,却郁郁为一方小小县尉,平时只得把“喜怒、窘穷、忧悲、愉佚、怨恨、思慕、酣醉、无聊、不平”化为左冲右荡奔崖撞壁的狂草。虽然能换来旁观者的声声喝彩,但是真正懂自己的又有几人?然而太白把我视为萧曹!酒逢知己千杯少。他眼里噙满了泪水,胸中胀满了豪气,压制不住,号呼起来,奔走起来,让人在大砚里赶快磨墨!他听到李白在吟诵:宴别张旭于溧阳酒楼。啊,他要离开了!相见不易,离别太也匆匆。也罢,没有不散的宴席,朋友贵在交心。我又何必做小儿女之态?还是蘸饱了笔,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吧。
李白情不能遏,“肠断非关陇头水,泪下不为雍门琴”;张旭笔不能止,如鬼神,如惊电,莫测端倪。
李白诉声如泣,“秦人半作燕地囚,胡马翻衔洛阳草”;张旭时而笔飞如龙,时而笔断意连,宛如云烟。
李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酣歌,“有时六博快壮心,绕床三匝呼一掷”;张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狂舞,伏如虎卧、起如龙跳、顿如山势、推如泉流。
李白如醉如痴,狂性大发,停杯投箸,高歌“我从此去钓东海”;张旭如癫如狂,扔笔大叫,把头发浸入墨中,泼墨淋漓,洋洋洒洒。
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,相对拊手大笑,旁若无人,惊呆了店家,惊呆了胡儿舞女,惊呆了过往路人。
然而谁也没注意到,他俩眼角都涌起了泪花,是酣畅快乐,是同病相怜,是欣然会意,是豪迈飘逸里面的忧郁阻滞、是不羁狂傲背后的无可奈何!
李白的诗,张旭的字,公孙大娘的舞剑,时人称为三绝。溧阳何其有幸,一日之内迎来了诗仙草圣,款之以美酒,飨之以春色,从此得到了一个年年被三月的杨花、青桐、濑江水、瓦屋山共同诉说的美丽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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